终于等到了一份拆迁通知书，虽然流传了好久，直到此刻，这件事好像才定下来。

许菲住的家属区，大概年初就纳入了老旧小区的改造。人们也在私下里悄悄议论，议论拆迁可能的补偿，议论要不要搬走。甚至有些老人还发誓要命不搬，真是人间百态，什么想法都有。可这拆迁通知一下，绝大多数人还是立即行动，找房子搬家。

许菲拿着拆迁通知书就去了老妈家，吕玉蓉正在吃饭，慢吞吞地，一个馒头吃了一半，其中一个鸡蛋刚刚剥皮。

“妈！”永远是人没到，声音先到。许菲的声音还没落下，人已经进了老妈的“多功能厅”。

吕玉蓉就在这个屋子里放了一个折叠式的餐桌，一个人坐在一把钢管椅子上慢悠悠地进餐。看一个小盆里的粥，已经凉透了，可她面前还有小半碗。

大家都在的时候，还是一个炕桌。一家五口，盘腿坐到炕上，吕玉蓉总是最后一个上桌。人多，吃的香，一盆粥，谢菲吃得快，转眼两碗，许娜慢，一碗就没了。有一次，姐妹两个为了这个还打起来了。

后来，是永建，给老妈搬回一个折叠桌。从那里，吕玉蓉就坐到地上吃饭。可不知道怎么的，这盘腿一项就从此不会了。看起来，这进化的东西，也是需要牺牲和代价的。

吕玉蓉吃得慢，就是一面吃，一面胡思乱想。一个人，非常容易这样，大脑里满满的回忆，打开就是。

听到大闺女的喊声，吕玉蓉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：“回来了，傻丫头！”

许菲一步跨进，拽过一把钢管椅，坐到老妈对面：“我看看，妈在吃什么好吃的？”

桌上还真就没什么，除了馒头和粥，那就是一盘大酱炒的萝卜条。许菲知道，老妈的萝卜条用大酱一炒，绝对是老许家的名菜。年年冬天，这几乎都是一道主菜。寒冬腊月，哪儿有什么青菜，只能是储存的白菜、萝卜、土豆。吕玉蓉变着花样整，还是酱萝卜条最受欢迎。

其实，许菲已经吃过早饭，看到剩下的半盆粥，她自己找个碗喝了起来。

吕玉蓉也不说话，默默地看着许菲的狼吞虎咽。这就是她的风格，否则，也不能成为鸭嘴山市第一名女司机。工作一般，可“第一名”总是让人肃然起敬吧？

当然，老妈到没有什么起敬的感觉，不过，她对许菲的感情是有点不一样。三个孩子都是自己生，为什么每一个都有点不同呢？

想当年，老伴作为鸭嘴山市的所谓权威被批判。小许菲半夜就会偷偷起床，跑到街头去撕大字报。只有妈妈知道她这点小秘密，可老妈和谁都没有说。只是让许菲挨着自己睡，半闭着眼睛，只要许菲有点动静，她立刻睁开眼睛黑暗中盯着许菲。许菲感觉到了，从此，再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出现。

想到这儿，老太太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。许菲吃惊地抬起头来：“怎么了？妈！”

吕玉蓉没有如实回答，却告诉了她一个消息，这消息让许菲半天没说话。

吕玉蓉说道：“我已经和院长谈了，这些日子身体感觉特别疲惫，精神也不好。一个外科医生，精神如果不好是绝对不行的，因此，我申请解除返聘合同。院长已经同意，从现在开始，我就是一个退休的老人，要安心养老了。”

许菲在心头咀嚼着这些话，其实，她知道，这一天是早晚会来的。不过，事情来到眼前，还是让她有点心酸。老妈是何等刚强的一个人，老爸走的时候，都没掉过一滴眼泪。退休返聘，仍然是门庭若市，她只要出诊，肯定是人满为患。她没拒绝过一个病人，直到小儿子成了她的收山病号。

许菲也明白，永建的伤强烈地刺激了她。这是她精神疲惫的主因，没有这件事更折磨她了。再打量老妈，发现她额头的皱纹似乎又增加了不少。怎么搞的，人说老就老了？特别是到了这个年龄，也许几年，也许几个月，也许就几天，那老态就爬上面孔，人就变了样。衰老也会是断崖式的吗？

许菲突然想到自己的使命，也好，正巧凑在一起。她拿出拆迁通知：“妈，正好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，你看。”

递过那份拆迁通知，吕玉蓉戴上眼镜，看完后，叹了口气：“姑娘，你还用给妈看这个，想搬过来就搬过来呗。我还能撵你们吗？”

“我知道，妈妈不能。”突然升起的某种情绪，让许菲离开座位，上前一步双手抱住妈妈的脖颈，像小的时候一样几乎吊在妈妈胸前。

吕玉蓉大叫一声：“哎呀！”

许菲急忙撒手，老妈嗔怪地：“多大岁数了，还像个毛丫头？都弄痛妈妈的腰了。”

许菲立刻上前，单手伸到妈妈后背一阵揉：“来，我给老妈按摩。”

吕玉蓉双手一推：“去，就你那个按摩早就忘了吧？回去，收拾东西，忙不过来，找你妹妹帮忙。”

临走，许菲转头：“妈，你不上班的事和永建说了吗？”

吕玉蓉：“不用和他说，我的事我做主。”

也是，老妈的事用不着请示谁，哪怕是亲儿子。

许菲找到许娜，许娜在单位的卫生所，当时比较清闲。许菲也是开门见山：“我准备搬回妈妈那儿住，明天你请个假，帮我一个忙。”

许娜一下子就猜到她的房子动迁了，脸露喜色：“要拆了？好哇，用不了年底就住上新楼了。你要多少平啊？千万别痛钱，要就要个大一点的。”

谈何容易，要大一点的？一平起码要交300，就她现在的小房子，多要个3、40平的，就需要10000多元钱。

许娜看出她的犹豫：“大家都想办法，帮你凑一凑。我们家萧可总在文化宫讲课，我让他拿点，老妈再给你凑点，怎么也得弄个两室一厅。”

现在，许娜住的就是两室一厅，那是萧可的功劳。人家电视台自己的地块，盖起楼来，交出原来的家属房，自然就可以分个单元。除了装修，基本上没花钱。

许菲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自然，许娜当然明白：“怎么，姐夫还是没消息？”

许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：“那个败家的玩意，借了一屁股债。昨天又有个要债的，听说我那片要动迁，说不给钱就起诉。”

许娜：“起诉，姐夫给人家打借条了？”

许菲：“谁知道呢？反正这事麻烦，一旦叫人家盯上了，新楼恐怕就住不成了。”

许娜半天：“这可不是小事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，离婚、赶紧离。结束这个婚姻关系，要不然就来不及了。”

许菲脑袋“嗡”的一声，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可现在，她在震惊之余，也意识到，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。毕竟得保住娘俩的一个窝吧？常乐那么小，当妈的不扛谁来扛？

许菲站起来，脸色苍白：“行了，别说这些闹心的事了，记住，明天请一天假和我搬家。”

许娜也收回这个话题：“行，有些破破烂烂的能不要就不要吧！”

许菲点头，转身离开。

她推着一辆自行车，慢慢地踏上人行道，一步步在太阳下前行。离婚，虽然没想过，可许娜的一番话使她明白，这两个字始终在心底徘徊。只不过，她害怕而已，不敢正视。许娜点醒了她，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妹妹还有这样的胆识。

这仅仅是个不到二十万人口的城市，尤其是她们都在矿务局系统，从三矿的卫生所到自己运输队的住宅区也不算远。那天，再也没骑上车子，就在太阳下走回自己的住宅。

儿子常乐背着书包已经跑回了家，许菲有点奇怪，常乐却抢先告诉她：“我们老师也要住新房了，下午放假，让我们回家自习。”

许菲立刻放下自行车，系上围裙，要下厨房做饭。

常乐在里屋探出头来，轻轻地一句：“我看到爸爸了！”

“什么？”许菲抬起头来，常乐却坚定的：“肯定是，他和一个叔叔坐在一台三驴子上。”

三驴子就是改装后的三轮摩托车，一个人在前面，后面改成一个车厢，专门拉客。

“在什么地方？”

“嗯、工人文化宫门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