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时已过了两刻，大日仍旧灼眼，万丈金芒卷地，飞舞间的微尘越发的活跃，少年行步间，发丝上的汗珠也不住流下，远处，先生所在的那座学堂已近在咫尺。

这教书先生名叫江海阔，叶空自懵懂时分，便深受其影响，江先生也经常与叶空讲解世间道理，中庸而又循循善诱的口吻在众多教书先生中实属是少之又少的。不需叶空立侍左右，援疑质理，俯身亲耳以请，好先生便先行问候之了。

少年犹记先生所言：“天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，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”当时早年内心混沌，尚且不懂，如今年长，却依旧未能参透。

叶空来到户前，却是并未听到那熟悉的讲书声，反而是一大群学童在自觉背书，声音洪亮，齐读之时，若万马奔腾，若星火复燃气势猛增。

少年将门稍许推开一道缝，眼眸对着其中，用力刚好，明显不是第一次这般，也可见平日里少年对此处的喜爱。

少年透过门缝，看着里面，见着众人端坐于席上，手中捧一卷书，大口念叨。这类童生自十岁至五十不等，无论鳏寡孤独，皆是在认真研读。

江先生此时正立于前台，手中执一竹简，静静翻看着。前台上有一瓷杯，里面是时常有些清茶的，平日里讲书不免口干舌燥，每当这时先生便慢条斯理将其端起，细细缀呡上一口，那清茶芬香流于唇齿之间，飘到众人心上，这时呡呡嘴唇，只感到望梅止渴…不过少年看见，今天那瓷杯中并没有茶，而且连一滴水都尚无，或许是先生今日忘倒了…

先生左手边还有一戒尺，挂在墙上，这戒尺少年时常看见，也是常客了，上边用细毫般的轨迹刻上了《弟子规》，叶空视力好，即便那刻上的字若蚊足般细小，他也能看得清晰。不过虽是挂在那里，少年却是从未见先生用过，那上边的灰都快将整把戒尺包裹，似乎自放在那里，就真的放在那里了……

赫然间，先生手举过头顶，示意消停，众人便也就消停，并不硕大的学堂里霎时间静的落针可鉴。就见先生晃悠着脑袋，来回踱着步伐，一手负背，一手执简，慢悠悠而颇有韵味道：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……众人，如何看啊。”

一十又三左右的孩童起身，作揖行儒礼，缓缓开口言论说道："先生所言甚是，我等亦是同感。不过，先生所谓天下之忧而忧，却是不知是哪一方面。"

"哦？你们有何见解。"先生闻言停住脚步，转头看去，那十三四的孩童也不惧，直视先生双目。

"天地之忧，必先生也；天下之乐，亦必先生也，不过，先生所言之忧，却是天下苍生所忧之事，这却是先生之责。可是我等看来，却不见天地之忧之事，先生之所虑，乃是天地间之事，我等看来，亦不尽相同。"

先生笑笑："不错，真乃初生贤才，说话当真不凡。"

十三四的孩童脸色微红，低头不语，只是继续言道："先生所谓的天下苍生，乃是指人类之忧，人类之忧是什么呢？"

先生闻言，不由的一怔，旋即沉吟不语，忽的眼睛微眯，侃侃道来：“人类之忧，难以叙道，我一介草民又岂知…”

孩童略有些失望，再度坐下，江海阔眼中闪过一道精芒，郑重其事道：“诸生，明日我将要离去，我等相遇已久，自然知道心中难免割舍不下，往后日子，各奔东西，也要慎终如始……”

又过了半个时辰，诸生纷纷告退，叶空这才推门进入。

江先生瞄了下叶空，问道：“刚刚我讲的，可都记住了？”

叶空点点头："记住了，多谢先生赐诲。"

江海阔摇摇头："我只是想让你知道，世间有千态，世外也有世俗之人，世间的事，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人生在世，总是会碰到许多事…”

说着，江海阔将瓷杯递向少年，，里面茶水清澈，宛若琼浆玉露，少年眼睛微动，不动声色的将其中的茶水缀呡少许，随后眼睛微微闭上，脸上流露出些许陶醉，道：“好茶，当真是‘浑然天成’。”

先生听罢，双手负背，走出门外，径直到后院，少年也紧随其后，先生走，他也走，先生停，他也停……

少年忽然惊住，那后院中，竟是有一个池塘，池塘中水清澈见底，里边甚至还有鱼儿浅游…

在三年大荒的小镇里，难以想象会有这么一池塘，这么清澈的水…

池塘中有一朵莲蓬，此莲花只有拳头大小，晶莹剔透，散发出阵阵异香。江海阔蹲下身，伸手抚摸着莲蓬的茎叶，一脸陶醉，良久，方才叹息道："所谓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涟而不妖的道理，懂得都懂，可实际做到的，却是凤毛麟角…”

叶空看向那莲蓬，只觉得它似乎蕴含着莫大奥秘，心中有种想要探究的冲动......

少年终究忍住自己的冲动，开口问道：“先生找我何事？”

眼前，先生转过身去，叶空注意到对方大衣后的褶皱变得奇多无比，但并未太在意……

江海阔拿出一本册子，递向少年，同时口中不紧不慢道：“你平日里虽然未有深刻钻研，有些道理你也只知道个一知半解，你悟性不错，这册子是我一手编撰，不算什么至理，也算的上是立本的精华，将其读熟，就是不入儒林，也可增添气色…”

少年%叶空眯起了眼睛，这二字写的苍劲有力，缥缈中带着稳重，杂乱中带着稳重，与先生平日里的自己截然不同…

江海阔抬头，看向叶空，笑容温和："今日一别，不知何时能够再见。"

叶空微笑："定然还会再见。"

江海阔点头，站起身，缓缓开口：“你且退走吧，我想再看看这里。”

少年知道对方眷恋心切，一言不发，做一揖礼，脚步缓退。

待到叶空离去后，江海阔看向上方疏密的浓荫，绿色遮蔽，却依旧没有了一丝荫凉之感，长叹一息，道：“可以出来了。”

话音刚落，不远处一堆石块后方，跳出一个少女，正是江春水，少女急匆匆的赶过来，忽然又好像想到什么，小口鼓起，宛若一个饱满的包子般。

江海阔宠溺的抚摸着少女的脑袋，嘴上也不忘道：“还真如你所料，他真的来了…”

少女嘴撅的更高了，有些不平：“他根本没有提到我，我还那么关心他…”

这时，江海阔正色起来，叹了一息，似乎是在无奈，终于道：“你可是…喜欢上那叶空了？”

此言说出，少女脸颊顿时变得红润，嘴角拼命憋着什么，秀发飘扬，用手微微一拂，眼中光色瞬变，最后认命般的，死也不再开口。

“唉…”江先生低眉，脸色似乎有些惆怅，叹出一口浊气，“罢了，有些事心里想想就行了，那叶空心性好，悟性好，而且德行也不错，只是…”

少女抿住嘴唇，艰难的开口，声音有些时断时续：“我知道的，我就…想想而已，我们…是两个世界的人…”

“而且，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…就把他拖入这个世界来…对他来说，或许当一介无忧无虑的平民，是最好的选择…”说着，少女转过身，心里无疑是矛盾，一来，她颇有些后悔将那东西留在床底，可又有些希望少年能背着自己拿走那东西…

一旁，树影变得有些婆娑，阳光透过了树影，溅起了一片雾气，洒脱在了池塘之上，莲微微颤动，似乎飘摇不定…

江春水咬紧牙关，美眸有些颤动，终于还是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事，随后，她便开口：“三爷还找我有事，嗯，要我教他认字…我先离开了。”

说完，头也不回，就奔跑着离去，跑得很快，很乱，地上的灰尘也被溅起来…

看着少女的背影，先生看向那莲，莲上的水珠不断微凝，消失，绿色的根挺立，无旁逸的斜枝，显得清爽干净，但其下，污秽的泥垢却是不断簇拥，终究是不能蔓延半分。

江海阔终于是开口，喃喃自语道：“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，你与他，终究不是一个世界啊…”

“唉…”

天地间，幽幽叹息之音经久回荡…

……

夜月荡空万中寥，池波汇影成惊涛。

少年目视天上繁星，周转万变之间，似乎有无穷的韵律，承载万千星光之上，又有怎样的奇观？少年不知，心里的渴望却随星光有些涌动…

院中，那棵樟树似乎在呢喃低语，在月光之下，竟是溢散出一些微弱而玄妙的光辉，此刻，这树若一道人影，神圣间透露出的，是无数年的孤寂与苦楚…

叶空忽然感到一阵清香扑鼻，闭上双眼，再看那天上周天星斗，忽然察觉到什么，直视一轮皓月，定睛间，少年感到月亮开始变大，皎洁的光辉愈发浓重和夺目，逐渐占上了整个眼眶…

月亮上的轮廓开始清晰和明显，干瘪的土色也开始展露，少年何曾见过这般景象，一动不动，不敢眨眼，不敢发声，以至于忘却了呼吸。

他看见，月壤之上，有一个影子不断移动，那不似人影，反而若神明一般，他高七尺有余，周身神圣金光蔓延，六道金色大翅若棱状绽开，金色长发飘逸，站立于那里，便令群星黯然失色…

祂转过身，俯瞰向少年，金色的眸子闪烁着澄澈，没有一丝污垢与沧桑，就宛如脱出尘世一般，所目视之万家灯火不能令其心起波动…

少年心中不知为何涌过一丝自信，抬起头来，直视对方眼眸，两眼相视，祂似乎惊了一下，终于眼光闭起，再度转身，踏着金色大道，一步万年，周围的星光目送其离去…

少年猛的回过神来，已发现全身大汗淋漓，再看那月亮，还是如原来那般大小，上面哪里还看得到那位存在。一切就好似一场梦境，在少年回过神的一刻便支离破碎……

叶空忽然感觉自己很闷，很烦，大概是夏日的燥热令其不能心安，穿上鞋，缓步走到外边，漫无目的的来回转悠，偶尔看到有黄光闪动，萤虫缥缈；有树梢略颤，蚱蜢飞跃；有凉风一过，蟋蟀瘾鸣。这些大都是这院里的常景，只是少年平日里已经看厌。如今，少年也知道，自己当要离去，再看着风花雪月十五年，这才感触良多…

叶空翻开先生留给自己的那本《道问》，翻开第一页，便看见其中有一凹槽，里面那是一莲子，少年拿起莲子仔细端详，这莲子如松子般大小，棕褐色中带有些许青绿。拿出后，少年看到那凹槽中有几行字，读到：“不忘本心，方得始终。”

少年顿知，这是先生的嘱托，他将莲子放在一旁，再度翻去，下一页中，只有一行厚实的大字。

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。”

再下一页，就又是一锋芒毕露的文字。

“大道无形，难言难说，世人不晓其根。不凭清净，数墨强寻文。”

再下一页，是龙飞凤舞的文字。

“一气结成物，气足分天地。天地本无心，二气自然是。万物有荣枯，大数有终始。”

少年正要再翻，忽然听到一丝动静，转头走去，路过一条回廊，就见着王尚在一庭中杯酒向月，放声高唱。三影对下，王尚似乎已经大醉，少年平日里没有见过老板喝酒，今日却是看见了…

就看这王尚似乎来了兴致，一手翻转将身旁一把长剑拿出，霜白的剑身在月下舞动，有残影流动，若流水缥缈，又如同惊鸿鸣世，独酌之间，醇酒斟下，王尚嘹亮引言道：

“道不远，在身中，物则皆空性不空。

性若不空和气住，气归元海寿无穷。

欲得身中神不出，莫向灵台留一物。

物在身中神不清，耗散精神损筋骨。

神驭气，气留形，不须杂术自长生。

术则易知道难悟，既然悟得不专行。

所以千人万人学，毕竟终无一二成。

神若出，便收来，神返身中气自回。

如此朝朝还暮暮，自然赤子产真胎！”

声音若有其意，深入少年心底，虽不能完全精通，却依旧了解十分之八九。

少年沉思少许，转头回房，这王尚既然肯教自己，那自己也没理由揭穿。这王尚不是普通人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察觉了，今日自己正在院中看道，他便道出这般话，明显已经知道自己踪迹，这让少年深信不疑，对方是那所谓的修道者。只不过或许是碍于脸面，不敢直接教自己。

少年回到房中，缓定心神，年龄增长，岁月流转，根深蒂固般，自己从不认为自己会永久留在这镇上，自己向往更加广阔的天地，父母之事，自己虽然并不太在意，但终究是血肉亲骨，若完全不理睬，这也不合孝道。

回想今日的种种，少年这才醒悟，一日下来，自己已经收获颇多，联系上自己十五年的风花雪月，看世间百味，磨砺自身心性，何为道？也就呼之欲出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