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向周老爷子，又看向周良昆。这么多年，她在周府伺候，深知老爷子的底线，那就是周家酒庄的名望，她本以为，挖空心思让怪病缠身的周震昆娶了饭馆家的姑娘，就能拉低他日后的身份，周良昆若是能娶个王公家的女儿，老爷子必然会将心思倾在良昆身上，良昆成为周家酒庄接管人的胜算就会大很多。

没想到，周良昆竟然捅了大篓子，以为把姑娘打发了就行了，可是竟然有孕了。周家向来慈正示人，这姑娘，怕是真要飞上枝头了。

心里的滋味儿还真是复杂。

“老爷，那你打算怎么办？总不能真要了良昆的命？”

“苏烷，明日将那姑娘接进府来，找个郎中当着我的面，再把一次脉，若真是有孕，就在周府把孩子生下来。”

“什么？老爷，不可啊，怎么能让那样的女子进了周府的门儿啊，老爷！”花珍淑生怕满盘皆输，跪在地上扯着周家老爷的衣襟。

“珍淑，周家不是不仁之家，孕子无辜，不能做绝，先把孩子生下来，其他的事，以后再做定夺吧。”

“老爷，良昆能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真心，可见这孩子秉性单纯，容易受骗，你可不能着了那女子的道，接进府来不正遂了她的愿？”

“遂不遂的，生子之事，难道那女子一人就可以完成？有了孩子也好，让良昆看看，他的一时情动，到底是多大的责任，看看他能不能担得起这责任！”

周老爷子也想狠狠给周良昆一个教训，让他永远记住去花柳之地到底是不是他口中所说喝酒玩乐那么简单。他了解这个儿子，他担不起。

周老爷和苏烷走后，花珍淑让几个下人将周良昆送到了他院里。张岁已经等在门口，见他被打的血肉模糊，忙唤着“二少爷！”

周良昆已经不能躺下，只能趴着。花珍淑心疼到眼泪哗哗直掉。

周震昆和游曼儿闻讯也到了。

“震昆？你怎么来的？你不是被禁足了？”

“爹已经解了我的禁足，还让我带了金疮药来。”

花珍淑听到此言，哭得更厉害，“知道送药，那干嘛还打呢？”

“二夫人，快给二少爷上药吧。”游曼儿道。

花珍淑这才摸了泪，将周良昆的衣物慢慢褪下，撒了金疮药。褪到裤子时，周震昆忙将游曼儿整个人搬了个方向，背对着床，“女儿家家，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还不知道吗？”

“你松开我，我当然知道了！”游曼儿抖落他的手。

“张岁，涂药的事儿，就交给你了，我的去老爷子那，他也被气的不轻，我得去劝劝，不然以后良昆的日子就难过了。”花珍淑不舍看着闭目的周良昆，哭哭啼啼出了后院。

花珍淑前脚刚走，周良昆一下就睁开眼。“我娘走了？走远了吗？”

“二少爷，走远了，你别动，还出血呢。”张岁道。

“终于走了，我的娘疼死我了，这个老爷子是不是老糊涂了，竟让家丁打死我，说不死也的断我一条腿！”周良昆像没事儿人似的，对周震昆道。

“良昆，你都被打成这样了，还有心思骂老爷子呢，不怕他下回扒了你的皮？装晕骗人？”

“他不敢，他敢扒了我的皮？我就不信他看到我娘不头疼？张岁，给我拿点吃的，饿一天了，还挨了顿打，铁人也得晕呀，我可没装。”

“行了，我们也回去了，你好好休养吧，明儿来看你。”周震昆拉着游曼儿道。

二人回去路上，也忍不住感叹老爷子打得太狠了。

“我爹从来没这么打过人，看来是真生气了。”

“老爷为何这么生气？”

“你还不知道？柳娘有孕了，我爹没办法，打算让人给到府里来养胎。”

“他做了自己不愿意的事，所以就更生气了。”

“对啊，我爹本就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，像柳娘的身份，在他心里是绝对绝对不可以与周家发生牵扯的，现在倒好，竟怀了周家的种，不要就是不仁，要了就是在打破原则。”

“老爷应该在替自己不值吧，所以才那么打二少爷。”

“嗯，良昆近几年，越发玩的厉害了，爹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。”

游曼儿看看眼前这个怪木头，反而觉得他身上秉承了周老爷很多性格。

“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？”

“啊？没什么，只是觉得你和你爹挺像的。”

“我永远也做不到，像我爹那么倾注一生去做一件事，但是我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
“那样，难道不会冷落了身边的人吗？”

“人活着，能有一件事，值得你抛弃一切去专注，难道不是很幸运吗？”

“可是，你若想专注于一件事，那何必去留那么多人在身边，让他们对你抱有期待？”

“你是说亲情，友情，还有爱，就不能和你想做的那一件事，共存，是吗？”

“我只是想起我小时候，饭馆里不管多忙，我爹都会抽时间带我出去玩，就算客人多到在店门口等着，我爹也是要第一个保证我的安全，别让来往的客人挤到我或者骗走我。”

“你现在是在拿你家的小饭馆和周家酒庄相提并论吗？”

“大少爷，我们只是在就事论事，我是觉得，你爹为了酒庄牺牲太多，所以才会导致你和你弟弟都成了这般难以让人理解的少爷们，我不是在抬高我自己去和酒庄比！”

“我和良昆让你觉得难以理解吗？我们两个，需要你这种市井小民去理解吗？”

“我……你看看你，头疼，偏执，怪癖一堆，二少爷呢，就沉浸在温柔乡里家也不回，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周府，是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地方，是我们小老百姓做梦也住不进来的地方，你们兄弟俩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每天浑浑噩噩，不是很奇怪吗？”

“所以呢，你想说什么？”

“我想说这个周府没有人情味儿，是个空荡荡的大房子，根本就没有人的感情！”游曼儿本也不想说这句话，可是被周震昆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，气到口无遮拦。

争执中，已经走到房门口。

游曼儿气鼓鼓扭头进了屋，咕咚咕咚喝了一杯茶。周震昆知道自己刚才态度有问题，清了清嗓子，凑到她近前，“这是喝茶呢，还是喝酒呢？”

游曼儿放下茶杯，也不理人，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。他见游曼儿实在生气，将她一把抱起，坐在床沿边上。

她挣扎着要从他的腿上下来，可他却越拥越紧。

“小时候，我娘告诉我，能找到一个自己深爱又深爱自己的人是幸运，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个幸运，有一件让自己感觉付出一生都值得的事情可做，就是第二份幸运。”

游曼儿有些惊讶，因为这是周震昆第一次主动提及他过世的娘，她没敢说话，生怕说了，他就不往下讲了。

“她还说，她是两份幸运都没有得到的人。”

“都？可是她和你爹……”

“她们是指腹为婚，举案齐眉当然有，真心就不知道了。”

“她们一定是相爱过的，毕竟她们，有你啊。”

“我七岁那年，酒庄起了火，当时我在窖里玩，根本不知道。后来，我娘来了，她从梯子上下来以后，窖就被锁住了。”

“什么？锁住？”

“我娘抱着我，浓烟从四面八方涌进来……我只觉得头疼欲裂，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等我醒过来……我娘，已经……”

周震昆的泪珠如同泄了洪，滴落在游曼儿的手上，同时疼疾发作，他松开游曼儿跌在她怀里，痛苦得像要撕开自己的身体。

游曼儿只见过他跋扈的样子，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时刻。她不敢想象，周震昆是怎么样一个人忍着痛苦，熬过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的，她一瞬间就理解了这个人所有的奇怪的地方。

只是因为恐惧。

是一个住在心里的七岁的孩子在逃避，这个世界对他的一切恶意。

她慢慢抚着他的背，感觉眼前不是周震昆在哭，而是当年那个连累了自己娘亲的小男孩儿在哭。他在后悔，在愧疚，从来不曾放过自己，想要为自己的童年赎罪。

“震昆，别哭了，她从来没有怪过你。”游曼儿轻轻拍着他的肩。

周震昆抬起头，意识到自己正匍在游曼儿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