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，四月里。

天色阴阴沉沉。

绵绵小雨如丝滑毛线，下了许久。

独自为小镇增添了几分朦胧雾色。

龙门镇，涂家。

芭蕉小院。

瓦楞屋檐吊坠水珠，滑落在嫩绿芭蕉叶上，微微发颤。

春风徐徐，懒散吹过亭台，楼阁，廊道。

舒爽气候极适合雨后踏青，游船赏春景，吟诗作对喝花酒…

白衣少年楚奉西，爹娘死的早。

楚二伯带他一路坑蒙拐骗，四海为家。

记得最后一次坑人，却坑了自个儿。

楚二伯将他强卖龙门涂家当养婿，换了百两赌钱，转眼遁形消失，之后再无音讯。

在涂家住了三个春秋寒暑，也不见二伯赎人。

等过完春末，满打满算已是三年。

随着年岁增长，楚奉西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，戳他脊梁骨，背地里说他软饭小白脸。

读书做学问整不出一二三，练武武不成，奈何人长得俊俏，少年白衣风度翩翩，白面书生相，但腹中无墨水，啥也不是的玩意儿。

而楚奉西生性好，丁点儿没入赘女婿觉悟，也不稀罕。

依然我行我素，带着小跟班阿德出了涂府。

阿德，涂家老爷安排在姑爷身边伺候下人，暗子一枚。

楚奉西每日做过啥事，吃过的东西，见过什么人，小册子一一记上，事后向涂老爷通禀。

楚奉西不是傻子，只是不识破。

故意而为之，装傻充愣。

气死涂老爷，不让他顺心如意，最好一气之下休夫，还楚奉西自由。

大秦律法严苛，入赘家大门深四海，生是赘家人，死是赘家鬼，终身不得反悔。

除非赘家休夫，不然一辈子就得耗死在赘家，一切的一切，包括身体归赘家所有，地位之低下，比奴仆稍微强点。

涂月夕站在望春阁窗边，一双美眸凝望走出府去的楚奉西，小跟班阿德，喃喃道。

“春雨总是绵长，小雨刚停歇，楚奉西急着去龙湖寻花船，喝花酒吗？”

大丫端来一碗八宝莲子羹，随微风拂过碗口，稍凉一些再递给涂月夕，不满道。

“大小姐，平时不严加管教，姑爷都让你惯坏了。

要是我的话，除去书院学习三从四德，妇纲伦常。

一辈子禁足府上，不准踏出半步。

姑爷这是猪油蒙了心，有大小姐这么美的女子，不够吗？

龙湖花船女子有什么好，尽惹来是非。

姑爷不怕老爷…”

“大丫少说闲话，楚奉西是楚奉西，我涂月夕是涂月夕，咱俩名义上是君夫关系，实则不然。

不说他了，陪我出去散散心。”

“好的，大小姐。”

雨歇不久后。

镇上不少公子哥，读书人，官家老爷受不住府中母老虎，以处理公务为由出府找乐子，扫扫多日阴霾晦气。

湖岸边停靠有大大小小花船，数不胜数，看见穿着不错的公子哥出现在岸边，条条花船开始活络起来，在风景秀丽龙湖划来划去，招揽营生。

龙湖，小镇西边涂山山脚下，湖面极其宽广，一眼瞧不到尾，尽头接龙江之水，往东海方向流去。

龙湖浅滩，芦苇跌宕起伏，两岸柳枝摇曳。

湖边菡萏五彩纷呈，湖面似如明镜，清澈见底。

美景美人赏之不尽，好似一番江南春江好水。

楚奉西随意招呼一条小船坞，去湖心岛赴一子之约。

柳枝儿出身寒苦，去年大旱爹娘双双饿死，小女子想活命在世，举步维艰。

她不愿去那艘大船立下卖身契，卖艺又卖身，毫无自由可言，以后老死在大船上，没出头日，想从良更是难上加难。

不如自个儿租条廉价船坞做花船营生，悄悄揽点私活，不用上交高额苛捐杂税，省些余钱活命。

像柳枝儿这样苦出身不在少数，那些湖面划来划去的小船坞，多半是花船。

官家每月象征性收点银两，睁一眼闭一眼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暗许这群想从良姑娘捞偏门营生。

船家划动小船靠岸，柳枝儿第一次做花船营生，鼓足勇气给自己打气，怯生生道。

“公子游湖听曲儿吗？”

楚奉西瞟了一眼船上柳枝儿。

水汪汪大眼睛似春江水，令人怜惜。

惟妙惟肖的身段在暮云纱中若隐若现，令少年热血沸腾，差点失了态，擦枪走火。

“罢了，既来之则安之。”

柳枝儿喜开颜笑道，“公子请上船。”

招呼楚奉西上船，到上一葫浊酒，拿起身侧琵琶摆弄线丝，试了几个音色。

闭上眼就不紧张，双手慢慢娴熟起来，弹奏一曲教司坊偷学而来的“水调歌头，明月几时有。”

琵琶之音似天籁，传出船坞好远好远，飘荡在云雾上空，久久徘徊。

“看到了吗？那条花船上的白衣少年就是涂家赘婿，楚奉西。”

“我看看，长相确是俊美，是本小姐喜欢类型，不知身强体壮否，能撑几回合之将。”

“白玉你要死啦。”

“你是白家大小姐，该有的淑女体面，要提起，可不要像三教九流乞丐，女流氓。

宋姐姐咱不理她，咱们回船舱弹琴作画去。”

“宝儿妹妹，白玉，你们都快来进来，男人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“切，你们就闷骚吧，本小姐其不知你们小心思，心想不敢承认的白面主子。”

…

花船离白家商船极近，几乎擦肩而过，一切虎狼之词尽收楚奉西眼底，听得真真的。

楚奉西抬头，瞧了一眼船头白衣裙纱的白玉，笑笑了之。

并未将此事放心上，继续朝湖心岛游去。

柳枝儿弹完一曲后，将琵琶斜靠在船弦，起身问道，“小女子弹奏有问题，还是不好听。

楚公子为何兴致不高，愁容满面，没尽兴似的。”

楚奉西回神，开解道，“枝儿姑娘客气，在我们那个世界已是拔尖尖，无需妄自菲薄，徒增烦恼三千四，胡思乱想哦。”

柳枝儿小脸微红，拂弄衣裙下摆，弯下小蛮腰倒酒，胸前那一抹白云飘过，峰峦跌宕起伏，妙不可言。

君子坦荡荡，有所为有所不为。

楚奉西虽不是啥君子，但也不是小人。

起身拿过一壶浊酒，心事重重踱步走出船坞内。

站在船弦那头，闷头喝了一口葫中美酒，酸酸甜甜，味儿挺怪的。

想想苦女柳枝儿，船工佝偻老头，什么人，什么价位，喝什么样的酒，心情释然，仰天一声叹息，即兴赋诗一首：

“春日龙湖雨歇停，湖中菡萏贞香艳，杯酒邀日月星辰，独自思乡情意切。”

“姑爷好诗，不愧是江南大才人。”

“公子好诗。”

“枝儿姑娘过誉了，即兴发挥而已，别听阿德瞎咧咧。”

话匣子打开后，楚奉西与柳枝儿相谈甚欢，游湖不再寂寞，空虚冷，不尬聊。

楚奉西这人对天文地理算有些见识，从龙门古史文化，地县志，野史手札，一直说到大秦收复失去的大好江川，大秦跻身天下最有实力王朝之地，与北方胡国分庭抗礼，与南夜国不相上下，西有灵山圣地…

柳枝儿撑着腮帮子，认真听故事，就像受教的好好学子。

而后，说起当下流行话本滔滔不绝。

男主一剑破十四州城池，披荆斩棘，灭了敌国恶势力，救回女主。

然后，两人相亲相爱找到一处世外桃源，相守到老直到死…

说到此，柳枝儿黯然神伤，悄悄抹去小眼泪。

失神那会儿，楚奉西身为男子，遇上这等事也不知如何安慰。

此时，小船安全到达湖心岛。

楚奉西命阿德付过银两，急匆匆离去。

柳枝儿看着两人背影，快速消失在岛上浓雾中，转而细语笑道。

“楚公子学识深藏不露，为何在小女子面前显露本心呢，有趣，真有趣。”

船工老头披着蓑衣，头戴斗笠，粗犷大手用力划动船桨，慢慢远离湖心岛，随口道。

“柳大人，我们需要继续伪装吗？”

“大秦册封的城隍庙两尊神明，河婆河神神秘失踪。

咱们已在龙湖周边查了几日几夜，仍然不见他们现身说法，此事必有蹊跷。

再等等看，如果再查无二神，我们再上报夜部，请夜大人另寻破案法门。”

“柳大人考虑缜密，此主意甚好。”

…

湖心岛，种有许多桃树。

春暖花开好时节，粉的，白的，红花朵相互交织，错综复杂，好大一片桃花海。

穿行桃花海，前面有二层木楼阁，破烂不堪，年久失修，好久没人住的老屋，一股霉味远远飘来。

推开窟窿洞洞院门，老者鹤发童颜，面容奇奇怪怪，扎着冠礼白发头。

与栓在桃树下吃嫩草，一声不吭的小毛驴甚相，干瘦一批的无二两肉，皮包骨微微隆起。

骨手摸到木盒黑子，捻起一子放在棋桌下方死角，撸了一把胡须，仰天大笑。

“老道掐指一算，楚小子今日必有一劫，输棋无疑。

楚小子故意晚到，想磨老道心性，门儿都没有。

正式局第九十九回合，你小子若能赢，老道观里宝贝随你挑。

但你要是输了，为徒为仆养老五百年，天道为证。”

楚奉西踱步上前，微笑作揖，喝了一口酒葫芦里的醉八仙，自信道。

“当今，能与本公子有一棋之力的，莫过于棋国棋仙子本人，其他皆蝼蚁。

只要你不悔棋，耍花招，一子定乾坤碾压。”

“切，说大话谁不会，楚小子手底见真章吧。”

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