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结束。

新的一周开始。李旦正式上班。因为是第一天，李旦特意早出门，等到了公司楼下，距离上班时间还早。

李旦绕着公司转了一圈，找到一家卖早点的小摊。李旦掂量了一下，买了一碗粥和一根油条，坐下来静静地吃。粥是东北的大碴子粥，浓浓的一大碗，跟米饭一样解饱。油条炸得外脆内暄，咬一口，还有热气从蜂窝一样的油条内部飘出。最带劲儿的是咸菜免费。李旦就着粥和油条连着吃了两碟子咸菜，若不是太咸，李旦其实还想再来一碟。

一个半大小伙子，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，但此时的李旦，常常处于饥饿的状态。这一点，他并没有告诉别人。

吃完早点，李旦踱步到单位楼下，正好碰到吴丽娜。李旦跟着吴丽娜上楼，一前一后说着话。吴丽娜今天的穿着比面试李旦那天要素淡很多，而且显然没有化妆，李旦倒是觉得她这个样子更显真实。

吴丽娜说今天还有三个新同事要来，李旦是最早到单位的，真不错。李旦连忙谦虚表示早一点出来不用堵车。心直口快的吴丽娜说咱们这青城又不是北京长海深圳，堵什么车啊。李旦嘿嘿一笑，不再作答，心想这位吴姐也不是他想象得那样笨。

两人说着话来到四楼。经过二楼的时候，吴丽娜还特别告诉李旦，二楼这层也是公司的一部分，排印部和经理助理在这里办公。开全体大会也在这里。另外里边阳台很大，放了一张乒乓球台，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来打乒乓球。

四楼公司的大门还紧闭着，吴丽娜一边敲门一边大喊：“小孙，小王……小孙，小王……”

李旦看吴丽娜敲门的样子实在泼辣，说是敲门，其实是用一整个手掌拍着门，发出的是沉闷的邦邦声。她的声音虽不清越，但由于声音够大，整个楼道都响起了回声。

门吱呀一声打开，隔着吴丽娜，李旦看到上周五见过的那个叫作孙柔的女孩，正站在门后微笑。

不过，当孙柔看到吴丽娜身后站着李旦，不禁吓得叫出声来，整个人一下隐到门后：“让他先别进来。”

李旦不知所措，一头雾水。

“哎呀，你们这两个小懒虫，怎么这么晚还没起？”吴丽娜一边推门进去，一边回头朝李旦说，“小李，你先在门外站一会儿噢，她们还没起床呢。”

李旦应了一声，脸不禁红了。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屋子里的两个女同事增加了麻烦。因为他听到屋里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：“这么早来上班干吗？真是的。”

门咣一声关上了。李旦站在楼道里，感觉全身紧张，手脚好像都没地方放了。明明是偌大空旷的地方，李旦突然觉得楼道显得如此狭窄。

他就那么傻傻地站了好几分钟，楼道里静悄悄地，李旦都听得到各楼层里开始起床的人的咳嗽声，走路声，以及洗漱声。

李旦在想着要不要下楼到外面走一圈再说，这时门突然又吱呀一声开了。

还是那个叫孙柔的女孩开的门，她显然刚刚洗过脸，盘起了刚才披散的长发，精致的额头发间还带着濡湿的印记。

她朝他腼腆地一笑：“你来得可真早，我们还没起床呢。”

李旦听得出，她的话语里满是善意，并没有一丝责备的成分。

李旦突然十分感动：“太不好意思了，打扰你们休息了。”

“也没有啦，我们也是有点儿起晚了。”孙柔说着，把门打开，让李旦进来。

李旦进了门来，连声道谢。

这时那个叫王妍的女孩也不知从哪里出来，一边用梳子梳着还在滴水的头发，一边对李旦说道：“你这个新同事真是敬业，赶明儿得跟老板说发你一个敬业奖。”

李旦听得出她的语气里都是嘲讽。

李旦讪讪地不知怎么回答。

这时吴丽娜从厨房出来，半是劝阻半是责备地说道：“王妍你就别难为小李了，小李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。”然后她加了一句：“你们早上吃什么？给我也分点儿。”

王妍回道：“欺负老实人不是咱们公司的传统嘛，不是老实人我们还不欺负他呢。”

吴丽娜显得无可奈何：“你这张嘴啊……这话要是让老板知道了，又得来一顿气。”

“来就来，我还怕她？！”王妍回道。

“行了，我怕你了，行了吧。”吴丽娜表示认输，继续问她们早上吃什么，说自己也没来得及吃早饭。

吴丽娜还没有说完，王妍又是一番嘲讽：“吴姐你真行，还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啊。”

吴丽娜树起白旗：“小王，我真服了你这张嘴了。”

孙柔说：“我锅里熬了粥，昨天的米饭可以用鸡蛋炒一下，冰箱里还有辣白菜，够三个人吃顿早饭了。”

说完，孙柔加了一句：“哎，小李，你吃早饭了吗？”

李旦听到这句话，心窝一热，连忙表示自己已经吃过。

吴丽娜在一边说：“小李你看到了吧，我们这儿这两位大美女，一个泼辣如火，一个温柔似水。都说水火不容，但她俩吃在一起，住在一起，好的跟一个人似的。”

吴丽娜说这些话的时候，王妍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孙柔进了厨房做早饭。吴丽娜和李旦各自回自己的办公桌。

李旦的办公桌就安排在靠近厨房的地方。说是办公桌，其实是四张桌子拼在一起，两两相对。上周五时，李旦面试从厨房出来时，吴丽娜刚要给李旦安排到其他坐的地方，乔老板顺嘴就说：“还安排啥，就让小李坐厨房边上这一个位置，吃饭时可以第一个吃。”

她的话逗得李旦也笑了。不过，令李旦奇怪的是，当他望着吴丽娜时，虽然她也迎合着老板说“就是就是”，李旦却觉得吴丽娜的笑里多少有些尴尬。

他那时没有多想。此时他也没有多想。

他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，有一种欣喜在内心涌动。

坐他周围的三个人，上周五时吴丽娜已经跟他简单介绍过，但具体的名字他没记住，只记得他对面坐的一个胖胖的很可爱的女老师姓李，斜对面坐的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姓曲；他旁边那个男同事的名字他倒是记住了，叫李健，跟水木年华里的那个成员同名同姓。

和他同桌的三个同事都还没来，自己今天做什么，李旦也不知道。他坐在那里，渐渐开始的那种“终于有了工作”的欣喜想法被一种尴尬的念头占据。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应该晚点儿来才对。而且，上周五时吴丽娜也告诉他可以晚一点儿来。自己只是想早来代表一个人对工作的尊重，却没想到早来可能给同事带来的不便，而且，这种不便还真是的的确确地发生了——他扰了两个女同事的休息，这不就是明证吗？而且，他坐在这里，像根木头一样。

我这是何苦来的！

李旦懊恼不已。

他顺手拿过李健办公桌上看的稿子，他看那一页似乎是李健看过的，但他扫了一遍后，发现有两处明显的错误，李健居然没看出来。

一个是年号，“嘉祐”错写成“嘉佑”；一个是《语论》里的一句引文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，出处《雍也》错写成《学而》。

李旦无聊地翻着李健看过的稿子，耳畔时不时响起三个女同事的声音。一会儿是吴丽娜跑到厨房门口，问正在做饭的孙柔看没看见她桌子上的签到表，孙柔告诉她会不会在乔老师的办公室里；一会儿是王妍在另一个房间高声问孙柔看没看见她的发卡，孙柔不得不跑到厨房门口回应，但她似乎天性里没有高声说话的习惯，又不得不跑着到王妍所在的房间，帮她找到发卡，再跑回厨房。经过李旦身旁时，面对李旦的微笑她也报以微笑，有一种羞涩的温柔在她的笑靥里回荡，让人感觉十分亲切。

李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饭点儿的时候，故意去别人家做客，自己明明也吃过饭，并不是蹭饭去的，却无可辩解地背上了蹭饭的嫌疑。而且，主人家还要抽出空隙来照顾他。

这使得李旦更加感觉不舒服。

大概是孙柔的和善给了李旦极大的勇气，他站起身，犹豫了一下，进了厨房。

正在用勺子盛粥的孙柔对他笑了一下，问了一句：“要不要吃点儿？”

李旦连忙说不用。他看到灶上的火还开着，锅里已经倒了油，旁边还放着一碗打好的鸡蛋液，和一锅米饭。

显然，孙柔借着油还未热的空当要把粥盛好。

“你是要做蛋炒饭吗？我来帮你吧。”李旦说。

“好啊！你还会做饭呢？”

李旦没想到孙柔竟然答应了，而且像是没假思索一般。这给李旦莫大欣慰，他走过去，端起了鸡蛋液，又象征性搅动了几下，然后倒入油锅之中。

刚才油锅中已经微微冒烟，李旦知道油温足够热了。倒入的鸡蛋液如联结在一起的金色云朵一般，迅速膨胀，漫散向四面八方。油锅中响起滋滋的声音。

李旦正要寻找铲子，孙柔已经递了过来。李旦接了，迅速将油锅中的鸡蛋液搅散，金黄色的整片云朵一下碎成无数金黄色的棉絮。

李旦要把米饭下锅的时候，一旁的孙柔问道：“鸡蛋不放盐吗？”

“不放盐，最后放酱油就行了。”

孙柔“哦”了一声，继续在一旁看着李旦做蛋炒饭。

李旦把米饭倒进锅中，用铲子一点一点把凝聚成团成块的米饭压成一粒一粒。米饭是昨天的，又在冰箱里放了一晚，做蛋炒饭，是再好不过的了。

李旦一边仔细地压着饭粒，时不时又掂几下勺，让米饭和鸡蛋絮充分结合。

他突然发现没有葱：“有没有葱？加点儿葱花更好吃。”

“哦，有吧，陈姐买了一大捆放在阳台上了。”孙柔一边说着，一边开了阳台门，拿了一根葱回来，他蹲在门口的垃圾桶旁把葱剥好，站起到水池用水洗好，然后问李旦：“要切了吗？”

“对，切一点儿就行，切碎点儿。”

案板就竖在灶台另一边。孙柔很利索地把案板放倒，把大葱放在案板上，熟练地切着葱花：“我们还不知道炒饭还要用葱花呢。”

“相信我，有葱花的蛋炒饭绝对更好吃。”李旦举着铲子作保证状，惹得孙柔扑哧一笑。

李旦让孙柔把切好的葱花倒进锅里，孙柔用刀端着切好的葱花，一只手护着刀刃，一边告诉李旦小心，一边把葱花倒入锅中。李旦翻炒几下，然后拿起旁边的酱油，绕着圈均匀地倒进锅中。接着，他一手握住锅把，掂了几下。染了色的蛋炒饭在锅中有秩序地翻滚着，金黄色中又多了一点典雅朴拙的气质。

“呀，什么这么香啊？”不知什么时候，王妍走进了厨房。

“快来，李旦炒的饭，比咱们平时做的好像强很多。”孙柔对王妍说。

“嗯，一看就有食欲。我说小李同志，你可以啊。”王妍居然用手拍了一下李旦的肩膀。

李旦一边往旁边的三个碗里倒饭，一边笑笑不语。

那三个碗是刚才孙柔放在那里的。

这时吴丽娜也进了厨房：“什么这么香啊？”

“是李旦炒的蛋炒饭。”孙柔说，“给你也盛了一碗，快来吃。”

“李旦，你确定不跟我们吃一点儿吗？”孙柔又问了一遍。

李旦回答自己确实吃过了，王妍在一边催道：“别管他了，他要饿肯定就吃了，咱们吃咱们的吧。”

“哎，王妍，你真没礼貌。”孙柔笑着说。

吴丽娜在一边也搭茬道：“咱们王大小姐这张嘴，以后哪个男人受得了！”

“吴姐，住嘴，吃我们的饭还敢埋汰我们……”王妍回道。

“我错了，我错了行了吧。”吴丽娜赶忙认输。

“这还差不多。本小姐原谅你了。”

三个女同事，一边说笑，一边围着饭桌坐下，开始吃她们的早餐。

李旦退出厨房，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
距离上班时间已近，一个个同事进了公司，杨丽和李健来得时候，亲热地跟李旦打招呼，让李旦放松不少。

三个人正聊天的时候，文科室的主任王红拿了一份稿子过来给李旦，说是乔老师特意叮嘱把这本稿子给李旦看。李旦看标题，是一本中学语文的教辅书，难度不大。

王红一脸笑容，她告诉李旦书稿里有问题可以请教坐他对面的杨丽，并且告诉李旦，杨丽也是师大的高材生，还是中文系的研究生，尽可以请教她。

杨丽在一旁已经笑得合不拢嘴：“王姐你太能吹捧我了，我算什么高材生！”

王红接话道：“你不是高材生，咱们单位就没高材生了。反正李旦是你师弟，以后就是你带他了。”

王红打完招呼离开。李旦前伸着身子问杨丽：“杨姐，你也是师大毕业的？”

杨丽歪着脑袋，可爱地回答道：“对呀，没听王姐说，我是你师姐，你以后就得听我的了。”

李旦还没说话，李健在一旁调侃道：“我怎么突然觉得酸酸的。这师姐师弟的，好家伙，我突然感觉我以后在咱们科室就没地位了。”

杨丽也继续开玩笑道：“拉倒吧，你啥时有地位来着？”

“得，我以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。”

两位同事营造的轻松氛围让李旦卸去了原本的拘谨。他开始低头看手中的稿子。上午休息间隙，他还善意地提醒李健那页稿子上的两处错误。

虽然才开始交往，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两个人都是好人。所以，他并没有感觉这一行为不妥。果然，李健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厌烦，反而对李旦大加赞赏：“行啊，兄弟，厉害！”

坐在对面的杨丽也骄傲地说道：“那是，我们师大的学生，肯定错不了。”

“行，你们师大的牛，我服了行了吧。”

正说着，一个胖胖的大姐推门进来，李健招呼道：“陈姐来了，今天吃啥？”

陈姐是公司做饭的大师傅，典型的东北人，说话爽朗：“就知道吃，你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。”

屋里的人都被逗得笑起来了。

“我胖也是怪您，谁让您做的饭好吃呢？”李健吹捧道。

“我信你的话才怪，我做的饭好吃，老板就不会天天说我了。”

陈姐说着提着装满菜的口袋进了厨房，就再没有出来。

李旦他们继续低头工作。

大概11点的时候，乔老板来到公司。她一进门，王红和吴丽娜都赶紧跑到门口招呼。乔老板一手拄着门楣，一手攥着三小把油菜：“小陈呢？”

陈姐早听到老板的招呼，从厨房里赶出来。

“来，给大伙儿加个菜。”乔老板把手里的油菜递给陈姐，“刚刚在楼下一个卖菜的，一块钱两把，我让他又饶了一把，饶的那把稍微有点不新鲜，但吃绝对没问题。一块钱三把，哪儿买这么便宜的菜。”

王红、吴丽娜和陈姐都应和着称赞老板会买菜。陈姐拿了三把油菜——两把好的，一把坏的——去厨房。王红和吴丽娜还站在老板跟前。

“来，王红，你猜猜我身上这件衣服多少钱？”

“哟，新衣服啊，我刚才还想您今天有点儿不一样呢？”王红打量着老板买的新衣服，“怎么也得五百块钱吧。”

“再猜。”

“八百？”

“五百？八百？我哪儿会花那冤枉钱。两百六。”

“不是吧，这么好的衣服，才两百六？”王红和吴丽娜都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。

“你看看你们吧，我老说你们不会过日子。这衣服原价是五六百，但因为是最后一件，我让他便宜点，他要三百，我又砍了五十，最后他说再加十块，我又给他加了十块。他们做小买卖也不容易，多给十块就多给十块吧。”

“对，对，乔老师就是太善良。”王红恭维道，又继续夸奖这件衣服好看。

三个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，终于结束谈话。乔老板回自己的办公室。王红和吴丽娜也各归本位。

过了一会儿，换了便服的乔老板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，又恢复了上周五李旦初见她时那身保洁大妈的装束。

她站在李旦他们办公桌面前：“小李来了，还适应吧？”

李旦赶快回答：“适应，几位老师都特别好。”

“是吧，我们这里就是工作氛围好，都会相互照顾着，以后熟了你就更能感受到这一点了。”

正说着，陈姐从厨房探出头来：“饭好了，谁给周亮送饭去。”

“那就李健……，再带上李旦，以后就他们两个去吧。”

李旦不明所以，但他看李健已经站了起来，他也只好站起来，跟在李健身后进了厨房。

李健左手端一盘菜，右手端一碗饭，李旦双手捧了另一盘菜，跟在他的身后。

他们出门，往楼下走，转了三圈，来到二楼。李健要用胳膊肘顶开房门，李旦赶紧伸出一只手去把门推开。

李健进了门，径直朝靠东最远的一间房间走去。李旦跟在他的身后。

那间房间开着门。一个胖硕的男人正站在屋里抽烟。

“周哥，给您送饭来了。”

李健说着，把手中的饭菜放在屋内的茶几上，李旦也跟着把自己端的菜放在旁边。

“这是新来的？”那个胖硕男人问。

“对，我们部门新来的，也是师大毕业的。”

胖男人噢了一下，不再说话。李健和李旦就退了出来。

他们出了二楼，上了四楼，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。

乔老板不在眼前。

李健长长唉了一声。

坐在李旦对面的杨丽冲着李健说道：“这下你完了。”

然后又补充了一句：“还有你。”

这句话是冲着李旦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