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，六月飞雪，东海冰封千里。

云穂禾独坐码头，握杆垂钓。

起墨镇的所有渔船，都已经两个月没法出海。

渔民生计堪忧，原本以打鱼为生的小镇，破天荒的，第一次陷入无鱼可食的境况。

因此，鱼价节节攀升，供不应求。

所以云穂禾一人一杆，面朝冰海，背对众生。

一整日，钓了个寂寞。

“又是两手空空的一天。”

看一眼远方，冰面上倒映着黄昏，云穂禾哀叹起身，默默回家。

依稀还记得，以前钓到大鱼时，扛在肩上，绕着镇子走三圈，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情形。

那是这个少年最骄傲的时刻。

“二狗昨日凿冰下网，捞了只海妖，绑在镇口的土地庙里，正准备烧呢。”

“有这事？告知神婆了吗？”

“说了，就是神婆让烧的，神婆说大海结冰，就是海妖搞的鬼。”

“那它真该死，走，我们去瞧瞧！”

路过小街时，云穂禾听到有人议论。

什么海妖不海妖，倒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神婆又作妖了。

镇上的人都听神婆的，神婆说什么就是什么。

关键是，她说的话，还挺灵。

云穂禾讨厌神婆，因为神婆说，他生生世世钓鱼，杀孽太重，所有的债，今生要偿还。

所以，活不过十六岁。

明天就是十六岁生日。

云穂禾郁闷地回到家，看到爷爷正坐在屋中，数着铜板。

“都是你这些年卖鱼的钱，我给你攒下来了。”

云承抬起头，瞅了云穂禾一眼。

“而今，终于派上了用场。”

云穂禾将杆子扔在一旁，坐到桌前，一只手撑着半边脸。

“准备给我买棺材吗？”

“买棺材用不着这么多。”

“剩下的，留着做你的棺材本吧。”

云承叹道：“没了你，我还要啥棺材本，该咋样就咋样吧。我出门一趟，你自个做饭吃。”

云穂禾知道，云承一定是跑棺材铺去了。

入夜，心口绞痛！

子时已过，年满十六！

云穂禾惊坐而起，满头大汗。

眼前，漆黑无物，伸手不见五指。

喘息片刻，竟有光！

一条条发光的鱼，在身前游动，宛如这片黑暗，便是那汪洋之下。

鱼！

该不会，是来索命的？

不，不对。它们没有戾气，没有愤怒，没有怨恨。

只有，欢快，与亲密！

“何故以德报怨？”云穂禾呢喃自语，伸出手。

触碰到鱼，刹那，越过岁月长河的誓言，涌上心头。

远古的尸山血海，再次染指记忆。

“吾以万丈金身，暂补天地之缺，待得他日归来，不敢有负苍生！”

生生世世的轮回，那些鱼，前赴后继，竟是奋不顾身，自愿上钩！

有一世，闹饥荒，饿殍遍野，每过半月，一头野猪自行冲进院中，撞死在那石磨之下。

有一世，瘟疫肆虐，巨蟒自献其血，黑熊自掏其胆，血胆成药。

有一世，洪水滔天，千年巨龟驮于背，逆流而上。

……

原来，万世的塑造，只为达成今日一刻。

万千生灵的义无反顾，但求他能归来，恩泽天地。

那……我究竟是谁？

我……又该干些什么？

云穂禾堕入迷茫，只觉胸腔火热。

一尊空空炉鼎，正于皮下凝成，万分期待有朝一日，能够填满！

是了，该是找回鼎力，方可鼎力相助。

似是异象的滋生，引起周边妖物的觊觎，一只狐妖破窗而入，舔着嘴角，缓缓靠近。

“你要吃我？”

云穂禾回过神，目视狐妖，万分诧异。

这世道，妖魔精怪，不是罕物，日间二狗捕得海妖，可见一斑。

但，明目张胆闯入凡人聚居之地，倒不多见，眼前狐妖，已被贪婪蒙蔽双眼。

“小娃，你有奇遇，汇聚精纯灵力，我若不取，岂非暴殄天物？”

狐妖媚态尽显，却难掩眼中凶光。

发光的鱼，尽数消散，不见了踪影。

云穂禾欲逃，那狐妖后发先至，便已扑到。

狐爪往少年的胸口一掏！

滋！！

宛如切好的肉片，下了油锅，炸出肉香。

狐妖惊骇惨叫，那一只爪，已是熟了。

“这……这不可能！”

它满面恐惧，踉踉跄跄倒退几步，一个趔趄，跌倒在地。

抽搐片刻，现出原形。

云穂禾尚未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，便觉胸腔里的炉鼎，好似有了一丝丝的存物。

那是一种什么东西，此刻的云穂禾，还未能明白。

那是灵力，是精元，是妖物修炼的成果。

狐妖苦修数百年，只因一念之贪，竟被吸光了所有修为，连命都保不住。

当此时，云穂禾浑身燥热难当，血肉如若正被烤煮，痛苦不堪！

终是无法忍受，倒了下去。

半个时辰后，喜忧参半的云承，回到家里。

进房间一看，见得地上有一只死狐狸，不禁感到奇怪。

再看床上，云穂禾直直躺着，状态吓人。

急忙上前查看，少年竟已没有了气息！

云承颓然坐倒，顷刻间，好似苍老了十余年。

伸出颤抖的手，再探鼻息，悲痛地确认孙子果真离世了。

“穂禾，爷爷……救不了你……救不了你……”

虽然早知会有这一日，却又如何能忍得住悲伤，花甲老人不禁簌簌落泪。

哭罢，云承背起孙子，快步出了门去。

镇口土地庙以东，一里地开外，有一片小树林。

林中，摆着一具棺木，一个老太婆正守在棺木旁。

云承带着云穂禾的尸身，匆忙赶来，一见到老太婆，立即开口询问。

“神婆，都准备好了吗？”

老太婆不耐烦地应道：“早准备好了，为了你这点钱，可把我麻烦死。你再不来，我可就不等了。”

“我这不是来了么，棺木张呢？”

“棺木张走了，他说棺材里有海妖，他不愿在这里久待。”

“海妖没烧吧？”

“没烧，用绳子勒死的，漂亮着呢。”
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。”

云承连忙把孙子的尸身放下，然后去打开棺盖。

棺盖刚被推开一条缝，一股奇异的香，扑鼻而来。

云承顿时又惊又疑。

“神婆，这样……这样合适吗？里边的，是妖怪啊。”

老太婆啐道：“怎么不合适！好歹也是个女的，你就知足吧。就你这点钱，就你家穂禾这情况，你还想咋样？”

“我是怕……”

“怕个啥，穂禾在下面能有个伴，就不错了。人也好，妖也好，死后都一样，赶紧的！”

“好，好。”

云承连连点头，手上使劲，打开了棺盖，然后抱起云穂禾的尸身，轻轻地放入其中。

“神婆，现在麻烦你老人家，给他们主持大礼吧。”

老太婆点了香烛，嘴里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，开始装神弄鬼。

该说的都说了，该弄的也都弄了，最后，老太婆把一根红绳交给云承。

“将他们俩的手绑上，就成了。”

云承捏着红绳，伸手入棺，拿过云穂禾的一只冰凉小手，搭在海妖的一只冰凉大手上。

死死地，绑在一起。

“可以了吗？”

“你要是不放心，再把这个给他们盖上。”

老太婆说着，扔给云承一张轻薄的毯子，上边绣着一个大大的“囍”字。

“回去以后，得给我加钱。”

云承接过毯子，没有任何犹豫，当即给棺中的两人盖上。

“妥了，下葬吧。”